二、风情万种鱼玄机

关于鱼玄机，她的名气在唐朝才女中倒是相当响亮，在人们眼中，她身上集中了晚唐时那种慵倦浓艳、脂香粉腻的色彩，有人说她是才女，有人说她是荡妇。曾有过一部港产电影，讲鱼玄机的故事，名曰《唐朝豪放女》。不少人知道鱼玄机这个名字，就是来自此片。然而，片中之豪放，主要是体现在床上的“豪放，这只是鱼玄机的一个侧面罢了，其中戏说成份多多，与真正的鱼玄机相差甚远。当然，也有另一个倾向，就是着意美化鱼玄机，一些文章百般为鱼玄机开脱，证明她多情而不滥情，就连打死了女僮绿翘，也是“失手”，并将绿翘贬称为“小狐狸”，似乎被打死乃是“罪”有应得。所以我们要想了解真实的鱼玄机，还是要从她自己的诗文及第一手的资料中去寻找，这样才会和“小马过河”一样，在真实中了解到“河水”既不像老牛说的那样浅，也不像松鼠说的那样深。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鱼玄机之爱的初体验

鱼玄机现在名气虽大，却难以挤身于旧时专为帝王将相，金枝玉叶作史的《两唐书》内。她的资料只零星见于《唐才子传》、《北梦琐言》及《三水小牍》等笔记之中。鱼玄机原名鱼幼薇，又字慧兰。出身十分贫寒。像《三水小牍》中就说她是“长安倡家女”。当然在比较照顾鱼玄机形象的文章中，称鱼玄机家里也是读书人，父亲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膝下无子，于是一肚子诗文都传给了鱼幼薇。但她的父亲早早就去世了，鱼家母女只好住在长安郊区的贫民窟里，那里附近就是平康里，是妓女云集的地方。母女俩只能靠给附近的青楼娼家作些针线活或浆洗一下衣服赚点小钱度日。有道是“孟母择邻”，不管怎么说，幼年时的鱼幼薇肯定受到了那些青楼女子们的不良影响，这也是无庸置疑的。

鱼幼薇据说自幼聪颖过人，五岁就能诵诗数百首，七岁就开始作诗，十一二岁时，她的诗作就传到众多长安文人的耳中。长安文人之中，有不少人也是轻薄之士，常流连于酒肆妓院等处。温庭筠就是其中代表，温庭筠虽然名字叫得非常雅俪，又经常写脂香粉腻、镂金帖翠的花间词，不了解的人可能还以为他是个翩翩佳公子。岂知此人其貌不扬，有“温钟馗”之称。温庭筠不但相貌丑，而且脾气怪，喜欢搅闹科场，帮人作弊，并放浪形骸，常流连于妓院之中，不过据说，他和鱼幼薇之间，是纯粹的师友关系，姑信之。相传温庭筠赞赏鱼的才华，在诗文上也经常详加指点，鱼幼薇得到温庭筠这样的名师指教，不禁大有长进。她的诗也越发与众不同，这样过了几年，鱼幼薇已成为一名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的才女加美女。鱼幼薇也是自信满满，一日她到崇真观南楼附近，见到新科进士发榜时的情景，心中又羡又恨，只恨自己是个女子，不能参加考试，于是她写了这样一首诗：

卷804_19【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鱼玄机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鱼幼薇恨自己是个女子，不然就也可以像那些及第举子一样赢得功名，披红带花骑上高头大马，一日看遍长安花，这是何等的惬意！《唐才子传》中也感叹：“观其志意激切，使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作者颇赏怜之”。然而，这事可保不齐，就算是男子，也未必有才者就能高中榜首，像贾岛那样“十举不第者”极多，鱼幼薇的 温老师明摆着是个男人，诗才也比他的女徒儿鱼美眉只高不低，但还是一生白衣，终生潦倒。

在当时，对于女子来说，求功名是镜花水月，还是嫁个好男人比较现实。据说经温庭筠介绍，一个叫李亿的贵家公子结识了鱼幼薇，他们两人一起过了段甜甜蜜蜜、如胶似漆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李亿本来是有老婆的，而且是豪门大户的裴氏女。裴氏女见李亿久久不肯回家，于是就来信让李亿把她也接到长安，李亿不敢不听，于是匆匆回乡。鱼幼薇情知不妙，李亿走后，她惆怅不已，写了好几首诗，《唐诗鉴赏词典》上选的是其中这首《江陵愁望寄子安》（子安是李亿的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这首诗是鱼玄机很有名的一首诗，但是江湖夜雨觉得此诗在鱼的诗集中仅是中等成色，并不多好。诗中之意，完全脱胎于建安七子之一徐干的《室思》：“自君出之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鱼的诗因袭其意，并无特别精妙之处。以流水喻情，前人说的不少，像李白的“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还有白居易的什么“泗水流，汴水流……思悠悠，恨悠悠……”之类的；后人说的也不少，像李煜著名的“问君能有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等等，好像说的都比这首诗更出色。因此，向大家推荐鱼玄机的另一首：

卷804_11【春情寄子安】鱼玄机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这是一首长律，诗中不仅诉说了自己的相思之情，而且对李亿关心倍至，劝他不要多喝酒，不要通宵下棋，以免劳神伤身，又盼着李亿会在月圆之时归来和自己相见，深情款款，极是感人。结句也相当精彩：“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我所能赠给你的，只是沾满我相思之泪的这篇诗。明钟惺《名媛诗归》卷十一说：“如此持赠，恐不堪人领取也。”是啊，李亿收到这样一封充满情泪的书信，又会是何等的心情？鱼玄机另一首写给李亿的诗也相当不错：

卷804_38【隔汉江寄子安】鱼玄机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鸳鸯暖卧沙浦。鸂鶒闲飞橘林。

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沈沈。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鱼玄机这首诗，是一首六言诗。六言诗这种体裁在全唐诗中也不多见，写得好更是难上加难。然而，鱼玄机这首诗却充分展现了她的功力。前三联都对仗工整，而不觉其板，诗的意境也好。鱼玄机独立江畔，惦念着远走的李亿，愁虑未知的将来，看着鸳鸯暖卧，鸂鶒闲飞（鸂鶒，是一种长有彩色毛羽的水鸟，经常雌雄相随共宿），心中倍增伤感，江上的烟波正如她心头的迷雾，她预感到等待她的将是一场疾风暴雨。

俗话说：“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等了又等，昐了又盼，她的情郎李亿终于回来了。然而他不再只属于她，他的身旁是满脸杀气的原配夫人－－裴氏。“卧榻之旁岂容他人来睡”，也不能只怪人家裴氏，任何女人也不会高兴自己的老公找小老婆。古时妻妾之间等级分明，妻可以有权打骂妾。我们知道冒襄的《影梅庵忆语》中写过，董小宛来到冒家后，每当吃饭时，连安生地坐在桌边吃的份也没有－－“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看了吗，小宛在吃饭时，要站在冒襄和他大老婆身后服侍，唉，简直就像和丫环差不多，是非常受气的。从后来鱼玄机打死女僮之事来看，恐怕她的脾气一点也不像董小宛一样温婉和顺。于是李亿家里肯定经常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两个女人都挺厉害的，无法相容。李亿无奈，只好抛弃鱼玄机。我们前面说过，对于旧时婚姻来说，男人们也不是全看美色，虽然男人多是“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但姻亲关系他们也是很看重的。如果你的老丈人是京官，大舅子是刺史，小舅子是驸马，你身世却是寒门书生出身，你敢抛弃你老婆吗？那意味着前面原来可以在仕途上对你鼎力相助的这些人，都成为你的敌人。所以，就算鱼玄机有倾国之色，被抛弃的却还只能是鱼玄机。李亿看着鱼玄机实在呆不下去了，暗地里派人在曲江一带找到一处僻静的道观——咸宜观，出资予以修葺，又捐出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然后把她悄悄送进观中，由此鱼玄机才正式取了“玄机”的道号。关于“咸宜观”，有的地方说成是鱼玄机改的名，意思为贵贱不论，老少咸宜，有钱就陪。打趣说说可以，但莫当真。咸宜观之名，并非鱼玄机艳帜高张的招牌，据说是唐玄宗曾宠爱过的武惠妃之女咸宜公主出家为女道士时修的观。故名“咸宜”观。

鱼玄机和李亿分手后，心情是相当痛苦的，她写诗道：

卷804_9【书情寄李子安】鱼玄机

饮冰食檗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

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饮冰”是《庄子·人世间》中的典故：“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比喻自己心烦如焚。“食檗”作茹苦讲，“檗”即黄柏，味道极苦。诗中“秦镜欲分”等也是离别的典故，不再细解，从诗中看，这次分手给鱼玄机带来的痛苦是相当深的，可谓铭心刻骨。

鱼幼薇的初恋以悲剧收场，这场悲剧最该怪的是谁呢？是李亿家那个凶狠的大老婆？但平心而论，裴氏也没有什么大过恶，其实不像有些地方说的那样，李亿像李益一样，是后来又攀高门和裴氏结婚，人家裴氏成婚在先。那该骂的是李亿？李亿该如何做？抛弃原配娶鱼幼薇？似乎也不对。那只有怪鱼幼薇了？但像鱼幼薇这样天生丽质，才情过人的女子，又怎么会找个平凡的男人嫁掉呢？鱼幼薇曾写过这样一首诗：

卷804_7【卖残牡丹】鱼玄机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从此诗中来看，鱼幼薇自视甚高，“应为价高人不问”，一般的男人她是不答理的。“却缘香甚蝶难亲”，这句说的不是太贴切，香得厉害怎么蜂蝶反而不亲？说不过去。看鱼玄机的意思其实应该是不许寻常蜂蝶亲，所谓“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既然这样，鱼幼薇未免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曾经全心全意地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李亿身上，她曾经捧出来过一颗纯净晶莹的少女芳心，然而李亿手却一直在颤抖着不敢接，终于，这颗心被人打落在地上，鱼幼薇的心完全碎了，这是谁也补不好的！

唐代女子对待男人负心的态度也是因人而异的，莺莺对负心的元稹是宽容大度地说：“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而霍小玉却愤愤而亡，临死之前满怀怨毒地对负心人李益说：“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而鱼玄机，和这两位女子的做法又有所不同，她用放浪情怀来报复李亿，报复男人，报复这个不公平的世界！然而，女人用这种方式来报复男人时，往往相当于武侠小说中的“七伤拳”一样，是先伤已，后伤敌！有道是“爱比恨更难宽恕”，正是因为女人们爱得真切，所以亦会恨得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