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它千百度

——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等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花千树”有说是千树花灯，也有说是燃放烟花时出现的幻景，银花千树绽放。“星如雨”，也可以指花灯，或者烟花燃放后出现万点流星的幻象。令人目眩心迷。

“宝马雕车香满路。”“宝马”不是四个轮子的名车呵。富贵人家的女眷在元宵节这天坐着精美的马车出来看灯，当然车也可能不是马拉的，而是车周围有骑宝马的人护卫簇拥着。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凤箫”的解释很多，简单说是箫的美称。有说是排箫的小竹管参差排列如同凤凰的羽翼；有说是箫声听起来好像凤鸣；还有说是弄玉吹箫引凤。“玉壶”指月亮。月亮隐落，箫声响起。鱼灯、龙灯，各种彩灯，飞舞于夜色之中。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用女子头上美丽的装饰代指美丽的女子，她们飘然从眼前经过，笑声在耳畔荡漾，香气在空中萦绕。

“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男主人公的心思并不在看灯，而是要寻觅他心仪的女子。要寻找的这个人不在世俗的热闹之中，她别有怀抱，在灯火稀疏冷落的地方自甘寂寞。

我们常用的搜索引擎“百度”，据说是掌门人李彦宏化用的辛弃疾的这句名词。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他生在北宋亡国后13年的沦陷区。他是南宋的文学家，也是政治家、军事家，被称为“爱国词人”。他与苏轼并称“苏辛”，是豪放词派的代表人物，不同的是苏轼是文人，其词偏于“旷”，辛弃疾是英雄，其词偏于“豪”。

婉约词派的代表人物李清照号“易安”，两个“安”都是山东人。很巧！

这首词写的是元宵节的情景。梁启超对这首词的评语是：“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

我一直喜欢“幽独”这两个字，苏轼有词句：“待浮华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总是想起谭咏麟的那首老歌：“回首灯火已阑珊处，是否还有你？”百听百感。

蓦然回首，突然转身，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伊人”，可是那灯火阑珊处的女子也许根本不属于自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永远的可望而不可即。

然而，不是每个人在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都能望见自己心仪的那个人。即使望见了，也遥远如同雾中的星。

这也是爱情的境界，是发现，甚至拥有，但也许转瞬即逝。片刻的欣喜，随即怅然若失。

爱情就像是火花，璀璨的只是一个瞬间。也许瞬间就是永恒，至少我们希望那是一个永恒的瞬间。

王国维《人间词话》有这样一段：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另作“成就一切事罔不历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应为“蓦然回首”），那人正（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王国维引三首情词中的语句，阐发了高远扩大的人生境界。我又把这说回到爱情的三个境界，实在化神奇为腐朽。

不过，男女间的爱情也是人生境界的一种，也是跨越时空的情感，而且更加具体而微地贴近每个人的内心。

这爱情的三个境界不是递进的，而是平行的。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晏殊《蝶恋花》一词中的句子。

晏殊（991－1055），字同叔，临川（今江西临川）人。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年）以神童召试，14岁就赐同进士出身。他是北宋的文学家，也是朝廷的高官，做官做到宰相。著有《珠玉词》，听上去有珠圆玉润的感觉。

“槛菊愁烟兰泣露。”菊花笼着轻烟，兰花带着露珠。“愁”是菊花在“烟”中的所感，“泣”是兰花上何以有露的原因。说的是花如何如何，实际上都是人的心情。

“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槛菊、罗幕，可见是富贵人家。燕子双飞正是反衬人的孤独。一清早，燕子自顾自地穿过帘幕，双双飞走了，只剩下屋子里那一个孤单单的人。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明月真是无情，根本不懂得离别的痛苦，整夜照着房子里，照着一个彻夜难眠的人。

“昨夜西风凋碧树。”昨夜，那个不眠之夜，强劲的西风把树叶都吹落了。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主人公出现了，他（她）独上高楼，是独上，而燕子是双飞去。眼底一片空阔，一直可以望到天边，没有遮拦。望尽天涯路，望不见远在天涯的人。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彩笺和尺素都指的是书信，望不见人的身影，那就写封书信通过文字联系吧。可是，山连绵不尽，水广阔无边，自己思念的人究竟在哪里呀？连通信地址都没有，即使有地址，那么远，信怎么送到？终究无奈山水阻隔。

我们可以把这首词理解为是作者自己的感受，也可以理解为是作者为女子代言。可能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对方也思念着他，更可能是一种单思。山长水阔知何处？连人家在哪儿都不知道，思念何其渺茫。

今天通讯如此方便，电话、手机短信、ｅｍａｉｌ，实在不行做飞机去一趟也要不了多少时间。传统的写在“彩笺”“尺素”上的情书成了“文物”，在这个“言而无信”的时代，听得见对方说话，看不到写在纸上的只言片语。于是，思念也变得越来越单薄，人与人更多是一种咫尺天涯的距离。

望尽天涯路是一种渺茫的期盼。旷达如东坡，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是即便天涯芳草随处都是，却还是要望尽天涯，独有一份守望。

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路途再远，只要九死不悔，上下求索，还是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但心路漫漫，却没有尽头，求索也是无望。

空间隔再远，好在还能千里共婵娟。心里隔着千山万水，那才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也是晏殊的词。登高临远，想念远方的人，可是却一切成“空”。与其心系远方渺渺无常的期待，还不如好好珍惜眼前现实的拥有。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柳永《蝶恋花》（《凤栖梧》）一词中的句子。

柳永（987？－1053？），原名三变，字耆卿，崇安（今福建崇安县）人。他屡试不第，晚年才中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故被称为“柳屯田”。有词集《乐章集》，精通音律，有不少词调都是他自己创制的。

柳永跟晏殊的境遇大不相同，晏殊仕宦通达，柳永却是“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一生穷困潦倒，死后还是妓女们集资安葬他、凭吊他。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升天际。”久久地站在高楼上凭栏远望，春风轻拂，满怀愁绪，弥漫于天地之间。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青草笼罩在夕阳的余晖里，谁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春草无边无际，离愁别绪也随之生长着，蔓延着。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打算大醉一场，但勉强行乐，却毫无欢快之感。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腰带越来越宽松，可见人越来越消瘦。虽然身材苗条不用减肥了，但是却面容憔悴没个人样儿。“消得”就是值得，为了她，值得如此呵！连武则天那么不可一世的女皇帝都曾写下“憔悴支离为忆君”。悲莫过于伤心，比起心里的痛苦，面容的憔悴算得了什么呢？

这是爱情的折磨，是痛苦把灵魂撕裂的瞬间。爱得如此热烈而执著，爱得如此刻骨铭心，这是一种甘愿承受苦痛的别样感受。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巴尔扎克有句话：“爱情是我们心中一种无限的情感和外界一种有形的美好理想的结合。”

这世上很多很多事情都可以通过努力实现，唯独爱情不能。

追求而不得，痛苦；时空阻隔，痛苦；即使今天相恋着，为着明天的不确定，还是痛苦。

一颗心在风雨里飘来飘去，都是为你！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即使风雨飘摇之中依旧怦然跳动，而伴随着脉搏的节拍，注定会有鲜血的涌动。

哪怕这种体验是如滚针毡，也要遍挨遍尝，就是要让那种痛苦深入骨髓，因为体尝到痛苦，才感受到爱的存在。

“直道相思了无益”，却偏要“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们往往被自己对爱的体会所伤害，并且心甘情愿滴血，然后把血淋淋的伤口装点得艳若桃花。

热闹属于那些爱热闹的人，有人偏偏要在人类世界的喧嚣中不断地追思那千古荒凉的意味。即使我们如此紧密相处，但又如此孤独得要死。因为，心灵是永远的孤独，找不到归宿。

不如就这样彼此观望着对方的幸福。宛如良宵独坐，遥望天际明灭的星辰。

爱是遥远的期待，望尽天涯，不知心系何处；

爱是真切的折磨，刻骨铭心，却无怨无悔；

爱是蓦然发现的美丽，是永远闪烁在雾中的星光。

因为心中有爱，所以才会发现阑珊灯火中的美丽；也正是那远离尘嚣的美丽，唤醒了我们心中无限的渴望。

有时候，希望那灯火阑珊处的只要是个美丽的背影，不要她转身。

2007-6-24

2007-12-28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