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比亚斯之歌

第一节

辽渺荒原的黄沙是永远也吹不尽的。正如地平线上那徘徊不去的夕阳，和悲恸呼号着的风。这里是埃米索那帝国与安达鲁西亚帝国的接壤之地，一个被矮人族、魔兽所眷顾的荒原，一个被人类和神明所遗忘的沙漠————依米塔荒原，意思是“星星沉没的地方”。

旅狐拍拍肩上堆积的尘土。经过一个月的跋涉，她终于穿过了这片死寂的灰色沙漠，由埃米索那帝国越境到了安达鲁西亚共和国境内。仰头看看被沙尘掩盖的并不明亮的太阳，离入夜差不多还有一个时辰。

要快一点了，旅狐想，同时展开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张普通的日报，其中的一面印有安达鲁西亚共和国的地图。翻过另一面，赫大的新闻标题映入眼中：谣言或事实？梅比亚斯复活！

旅狐的脸被遮挡风沙的斗篷掩盖着，她将报纸捏成一团，塞进背囊里。将落的夕阳前横纵着渺茫的灰色云雾，呜咽的风卷起沙土无尽地盘旋。仿佛还残留在视网膜上的印刷文字的影像逐渐淡去，记忆开始向过去的某一点回溯，一直到了两年前的那一天，天空也如今日一般阴暗——

※※

那一年的五月，整个阿达亚城都笼罩在沉寂压抑的气氛中。因为帝国军队的压制和上个月发生的那令人震惊的事件，这个黑暗佣兵的最大据点没有像往常一样充斥着不绝的叫骂打斗声，当旅狐踏进城门时，街上甚至没有一个行人。风将一张皱巴巴的过期报纸卷到她脚下——《天天日报》的头版头条被她踩住半个标题，但仍可辨认最后的几个字：

……梅比亚斯的毁灭。

她捡起报纸，在第四版的一个角落找到了她需要的信息：佣兵招募，有意者请与西街区福兰大道巴斯迪克联系。

穿过湿漉漉的小巷，延着腐败的篱笆向西走大约半个街区的路程，在教堂的旁边找到了那个建筑。这是个比想象中还要破败的旧式平房，似乎曾经是个酒吧，但门上的漆和店牌已经剥落得七七八八，从窗户看进去也是漆黑一片，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旅狐只是象征性的敲敲门，在里面有应答之前就擅自推门而入。房间里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墙角堆着几个麻袋——可能是土豆或者是面粉。右边墙上有通往里间的门，但被灰色的破布帘子遮住了。

“我找巴斯迪克，应征佣兵。”她站在房间的正中间说。

沉寂了一会，从里间发出衣料摩擦的声音。一个瘦削的男人打着呵欠出来——他几乎可以不碰到门帘就从破布缝隙中钻出来。这是个人们通常意义上的普通男人，穿着贴身背心和帆布裤，皮肤呈现出灰暗的褐色，亚麻色的短发根根直立，仿佛有一只刺猬蜷在头上。

“报纸上说这里招募佣兵。”旅狐说。

“嘁，原本期待会有更强的人来的。”

这声音从里间传来，接着走出一个女人。那刺目的文身首先映入眼帘——她只穿着胸衣和短裤，从左边侧腰一直延伸到右胸，麦色的肌肤上都纹着青黑色的兽人火焰图腾——但她显然是个人类。

女人比旅狐高整整一个头，揉着红色的头发，瞪着山猫一样的荧绿色眼睛，俯下身来左右打量她。最后泄气地咂咂嘴：

“小妞，还是回去玩你的布娃娃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旅狐被他们一左一右夹在中间，越发显得矮小瘦弱。她的手臂纤细苍白，和女人健美结实的肢体比起来，简直脆弱不堪，腰间别着两把刀，看起来也像是路边淘来的便宜货。

“我需要一份工作。”旅狐说。

“喂，看样子你还没明白。”

男人伸手去抓她的领子，想把她扔出去。旅狐退了一步，他的手落空。男人就这样尴尬地保持着姿势，突然向前撞去，另一支手拍向她的肩膀。然而眼前的人影忽然模糊，刚想回头，脖子上就传来金属的冰冷触感。

“我需要一份工作。”旅狐重复道。

第二节

女人名叫洛娜，此时正坐在床边擦拭双手刃的其中一支。男人就是招聘广告上说的巴斯迪克，他从储藏室出来，扔给旅狐一件发黑的链甲衫和一个拳头大小的钱袋，里面传出金币互相碰撞的清脆响声。

“这是装备和一半的报酬。剩下的等任务完成再付给你。——真的决定了？这可是桩要命的买卖。”

旅狐一言不发把金币揣进怀里。

“任务是？”

洛娜把擦拭刀刃的布扔在一边，抓起刃柄试着挥舞几下。

“沙西亚之戒。”

她说。

那是一只火红的戒指，据说是火焰之神沙西亚力量最纯粹的体现。可那也是为梅比亚斯带来覆灭的不祥之物——帝国的军队和教会联合起来剿灭了这个黑暗佣兵界最强大的佣兵团，就是以“夺回被抢走的火焰神之戒”为借口而发难的。当时，梅比亚斯正护送这枚戒指穿越星光走廊向楼兰联盟方向前进。

“军队和教会都宣称已经将戒指送回了沙西亚神殿，那是骗人的，他们压根连戒指盒子都没碰到——那个时候，我们先他们一步在废墟中找到了那玩意。现在它正在储藏室。”

她舔着嘴唇说，紧紧盯着旅狐。后者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点头。

洛娜的绿色眼眸深处爆出无声的火花，双唇摩擦着发出低语：

“那东西，由我们来代替梅比亚斯送到楼兰去。”

※※

这确实是一个疯狂的主意。且不说他们和梅比亚斯毫无瓜葛，现在通往楼兰的各个关卡和要塞都安排了教会的火神牧师，只要一被侦测出沙西亚的力量，就会立刻被驻扎的军队射成马蜂窝。但两天后，旅狐还是跟着他们出发了。

洛娜用大斗篷遮住了招摇的文身，混在人群中向关卡移动。巴斯迪克走在最后面，装作是商队的一员。东西在旅狐身上。关卡前站了三四个卫兵，对来往旅客进行例行盘查，二楼的阁楼旁边露出了白色镶边的红袍一角，明显是火神牧师的装扮。但旅狐知道加持在大门的侦测魔法很快就会消失——每半个时辰，牧师都会换一班。

旅狐双手放在衣兜里，手指感受着装有戒指的铁盒冰凉的表面，余光向阁楼看去。大门突然传来争吵的声音，大概是卫兵和商队为货物出境的事发生了争执。这时阁楼旁的红色衣角动了动，消失了。

她理理衣襟，迈开步子向关卡走去。

通过大门的时候，商队和卫兵的争吵仍未结束。盘问她的卫兵只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就陷入了与商队成员无休止的纠缠当中。旅狐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向前走，在通过关卡另一侧的门时，她最后向吵吵闹闹的人群瞥了一眼，那些卫兵们已经完全陷入人群的包围了。

“所以我说不会有问题。”

洛娜不知什么时候脱离了商队，跟在她身后轻轻说。她们就这样一前一后继续延着尘土飞扬的官道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巴斯迪克赶上来了，这时关卡已经完全消失在了种满杉树的丘陵后。

“干得不错。”洛娜笑道。

“虽然刚开始比较麻烦，不过挑起事端是我的强项。”惹起争执的罪魁祸首笑着掂掂手中的钱袋，这是额外的收获。

第三节

三个人以类似的方式通过了接下来的几个关卡，并且绕过了重兵把守的星光走廊，改而走较远的边境线。但路线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在边境重镇米拉与星光走廊交汇。这里是帝国通往楼兰的必经之处。

脚下的路已经是铺着石板的便道，向米拉城的城门延伸过去。这里的旅客虽然也多，但士兵的警惕性就远非以前的关卡可比。当旅狐正准备步出树荫，向城门走去的时候，有三个男人映入眼帘。他们站在火红色的狮子雕像旁边，其中一个穿着校官的军服，正在和其余两个士官交谈。这时虽然已经接近晚饭时间，但他看起来并不着急，反而悠闲地正享受着与属下的闲聊时光。

从他们身上移开视线，旅狐缩紧背包的袋子，向城门走去。隐约可以感到士兵们的视线，她目光散漫地左顾右盼，作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走过去。

“这位小姐，请你留步。”

快要通过拱门的时候，旅狐被迫停住脚步。刚才还在聊天的穿着校官军服的高大男人走了过来。

“你包里是什么？”

旅狐把包递给他——里面只是一些旅行者的必备品，他什么也检查不出来。这时乔装打扮的洛娜和巴斯迪克与她擦肩而过，她能感觉到洛娜在迈着沉着步伐的同时握紧了斗篷里的双刃。他们在通过城门后，驻足在一个武器店前。

“你口袋里的是？”

军官注意到旅狐插在口袋的双手。后者慢吞吞把口袋翻出来——里面什么也没有。武器店前洛娜的神色稍有放松，而巴斯迪克明显松了一口气。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旅狐迷茫地问。

“没什么。抱歉打扰了。”

军官狐疑地回头看看同伴们，躲在城门后的士官们也不解地摇头。在确认可以离开后，旅狐向武器店走去。城墙上，换班牧师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仍然传入耳中，她加快脚步，在踏出城门的瞬间，侦测法术再次覆盖了整个通路。

“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不过看来是有惊无险。”巴斯迪克揉着因过度紧张而酸痛的肩膀，小声嘟囔着抱怨道：“这种场合多来几次，铁定折寿。”

“……”

洛娜紧抿嘴唇，视线越过了正缓缓走来的旅狐，盯着城门的军官。那家伙靠在城门上和士兵们讨论着什么，很快又走来一个人加入谈话。此时旅狐已经来到身旁：“走吧。”

洛娜一言不发地转过身，三个人向人流密集的街道中走去。在步入喧闹的人群中之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正好那个军官也抬起头，两人视线交汇，但却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扫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刚才的谈话。

路旁的魔力灯断续地次第亮了，餐馆和酒吧都传出热闹的谈笑声，在这寒气降临的傍晚，店内温暖的火焰对旅行者来说不能不算是极致的诱惑。洛娜却视若无睹地加快步伐，好像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喂！怎么……”巴斯迪克刚开口就被打断：

“下个路口，左转。”洛娜荧绿的眼眸熠熠发光，语气虽然镇定，却下意识地舔舔嘴唇。在魔力灯的灯光和高耸的民房尖顶交替在她麦色的肌肤上投下阴影，勉强可以辨认出她是在微笑。

“刚才小看那些家伙了。”

她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轻笑。

第四节

米拉城的建筑大多是由砖石建成，市内纵横着石板铺就的宽敞大道，供马车往来，但在民房与民房的间隙中，通常会有排出日常污水的水渠和仅容数人通过的狭小捷径。洛娜带领两人开始向人少处移动，左手边黑暗的小径逐渐接近了。

“就是现在！”她低声喝道。

她拉着巴斯迪克向小巷摔去，旅狐也随之窜了进去，身后传来模糊的咒骂声。三人全力奔跑，耳旁只有呼呼风声。巴斯迪克最先慢下来，他拼命摆动双腿追赶旅狐，喘气声如撕裂的布匹。远处出现魔力灯的亮光，洛娜却突然向右闪去，再次进入狭长的阴暗小道。

旅狐紧随她的影子跟上去，背后突然传来巴斯迪克的惨叫。他的喘气声急促地转为木头裂开一般的嘎嘎声，然后骤然消逝，看样子被切断了喉咙。

“别管他！”

洛娜在旅狐犹豫之前就发出了命令，一边持续奔跑一边说：“已经约定好了，变成这样也在他的觉悟范围之内。”

小巷的天空被居民们晾晒的衣物遮了七七八八，因此月光也越发稀薄。刚才杀死巴斯迪克的家伙仿佛又隐匿在了黑暗中。洛娜将头转过来，伸出手指向前方的另一个岔道，让旅狐在那里转弯。她把妨碍活动的斗篷随手扔下，热身一般甩动着十指，然后抓起双刃。

“没空陪你们磨蹭。”

她呢喃道，突然停下，向上高高跃起。

旅狐不假思索地闪进拐角，紧紧贴着冰冷的砖墙，隐匿在建筑的阴影中。在她视野范围之外响起刀刃刺进肉体的声音，然后有人撞在了墙上，接着倒地。旅狐刚想探出头，那双荧绿的双眼就蓦然出现在眼前。

“快走！”

旅狐在奔跑之间忍不住回头看去。几具尸体卧在拐角处，依稀可以辨认出肩上的军徽，几个人的脖颈都诡异地扭向一边。笃笃的脚步声急促地从墙的另一端传来，相反的方向，洛娜的催促声传入耳中：

“走这里！”

她的身影突然消失，旅狐停下脚步——小巷尽头是一堵乱石堆砌的墙壁，墙角下有地下水道的入口，里面漆黑一片，脚旁水渠里的污水在这里汇入地底。毫不犹豫地，旅狐跟着跳了下去。

※※

旅狐靠在肮脏的墙壁上，看着她用自己的洁白手帕擦拭双手上的鲜血，然后拿出一块面包，掰了一半扔给她。

洛娜把干面包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慢吞吞地吃下去。一只闻到食物味道摸索过来的亚鼠刚把脑袋凑过来，就被她一脚踢开，扑通一声掉进水沟里。几步宽的走道旁就是散发着恶臭的地下水路，不时有动物尸体夹杂在污水中顺流而下，碰到水岸时打个圈，又旋转着向下游而去了。

“那些家伙没有想象中那么没用——看样子是士兵当中有火神的高级信徒，所以察觉了吧。”

她吃完拍拍双手的面包屑。旅狐盯着她手部的动作，仿佛指尖上仍残留着血迹。

“不过把戒指交给你是正确的。说实话，你的敏捷也同样出乎我意料。”

然后是沉默。旅狐的视线一动不动。远处蝙蝠拍打翅膀的声音在这样的静默中显得无比清晰，逐渐接近，又逐渐远去了。洛娜稍微动了动肩，双手环胸，深深叹了口气：

“——真是个闷葫芦。要是巴斯迪克在的话……”

第五节

两人在地下水路将就过了一晚，天还没亮就回到了地面上。她们延着城墙向北城门方向潜行。那是最后一道关卡，城门外就是一望无垠的星光草原，只要越过国境线，就是楼兰联盟的领土。

米拉城还笼罩在黑暗中，城墙边的魔力灯闪烁着。洛娜弓着腰隐藏在路灯的阴影里，山猫一样敏捷地避开巡逻的士兵。旅狐同样小心地跟在身后，口袋里的铁盒子一搭一搭地碰着膝盖。她把手伸进去，指腹紧紧贴住冰凉的金属表面。

被教会和军队觊觎的货物。她不知道沙西亚之戒有多大力量，但楼兰和帝国都对它虎视耽耽——那洛娜又是基于什么目的来趟这浑水的？

“一会儿，巡夜卫兵换班的时候，我去引开城门的守卫，你趁这个时候冲出去。”

洛娜伏身在城门口民房的花坛中，紧紧盯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左手数十步地方就是北城门，那几个守卫看起来十分困倦，不停地打呵欠。城墙上巡逻兵的影子慢悠悠来回移动，没精打采的，就像是入冬时节来不及南飞的侯鸟。

“那侦测魔法呢？”旅狐瞄向城门上方。

“不用管了——进入星光草原就是我们的天下。”她抽出双刃，一边答道，忽然想起什么扭过头，绿色的眼眸紧紧盯着旅狐：

“……你会信守承诺吧，不论发生什么也要把戒指送到。黑暗佣兵也有黑暗佣兵的信用。”

后者点点头，她转回头去，又低声补充一句：

“不要忘了。”

东方开始呈现黎明的光亮，但阴沉的云层遮挡了阳光，建筑和人都只能显现出灰色的轮廓。魔力灯一盏一盏熄灭，居民们的声音开始接踵响起。

洛娜将一支刀刃衔在嘴里，掏出一个卷轴，伸手在刀刃上一划，将浸出的血摸在羊皮纸面上。只过了几秒，城门被炸上了天，疾风席卷着砖石碎片四处飞溅。随着狂烈的暴风，她翻滚出去，像起飞的鹤一般向城门奔去。

“入侵者！”

士兵们开始向城门集结。洛娜头也不回继续奔跑，双臂伸展开来，像高速运转的风车割裂士兵们的喉咙。在扬起的沙石和血雾当中，勉强能辨认出那舞蹈一样的动作。

她简直就像死神降临，避过所有激射而来的箭，蹬在城墙上飞跃到空中，然后旋转着坠下，动作快得只能看见身后残留的黑影。她的面孔被鲜血染红，和火红的头发混合在一起，宛如狂风中摇曳的烛火。

旅狐屏住呼吸，从藏身之处飞奔出去，一口气冲到洞开的城门口。突然门洞内爆发出魔法的闪光，火焰从虚空中突然出现，瞬间包围了整个城门。她一跃避开飞射的火球，滚到一旁，四个手指还紧紧地抓着口袋。

——埋伏？是法师！

白色的光芒再次充满了整个视野，旅狐只来得及就地滚开，身体被气浪掀到空中，背朝下摔在地上，又弹起来撞上一堵墙，最后一头栽进民房的篱笆里。城墙被炸得四分五裂，废墟堵住了整个城门。

洛娜从烟雾里一头钻出来，抓起她的领子向城内跑去。

“该死，可不能死在这里！”

在被爆炸惊醒的民众的尖叫中，她们冲入了黎明的滚滚暗流中，身影再一次消失在迷宫一般的狭小巷道里。

第六节

她们潜藏在地下水路的入口，头顶追兵的脚步声嘈杂错乱而过。

“不能从城门出去了吗……”洛娜抬起手臂擦掉粘在眼皮上的血块，往旁边吐了口唾沫：“竟然还找来了法师，原本以为他们不会那么有效率。”

旅狐把手伸进口袋，那个方盒子安然躺在最底下。即使这东西一直呆在口袋里，她也没有想过拆开来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名堂——这不是她的习惯，但现在却不可避免地好奇了。

洛娜把鞋跟在墙壁上磕得邦邦直响，蹭掉鞋底的泥土——或者是人类肢体残渣——伏身系紧靴子的鞋带。隧道顶端的积水滴落在她弓起成弧形的裸背上，冲淡了一些血迹，露出里面青黑的文身图案。延伸而扭曲的火焰图案，旅狐觉得在哪里见过。

感受到她的视线，洛娜直起腰，一把抹去身上的血，露出更清晰的图案。

“兽人新娘的文身，不过后来我跑了——谁都不是一开始就想当黑暗佣兵的不是？”她咧嘴笑。

兽人族有时会俘来年幼的人类女孩，待其成人后与族人婚配，他们会在这些女孩身体上文上不同的火焰图案，表明是某个家族的所有物。产下后代的兽人新娘会被丈夫杀死，皮肤剥下来做成的装饰，在大陆各地都是奢侈的物品。

旅狐转过脸，盯着别处。她以前拥有过一件印有一样图案的屏风。

空气里的腐臭味从隧道更深处飘来。洛娜盯着黑暗处的某一点，突然说道：

“我有个主意。”

旅狐抬抬眉毛，表示询问。

“也许这里有通向城外的水门，”她用大拇指朝身后一指，“说不定有地下暗河之类。”

洛娜扭头向空气流动的方向跑去，细密的流水声中间歇地听到她身上衣料摩擦的声音，而旅狐则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她盯着地面上洛娜模糊跃动的影子，感受金属盒子在腰腹的部位随着脚步有规律地起伏。

“……你知道……这个戒指是用来做什么的么？”

抬起头，只能看到洛娜的红色头发在脑勺后面上下摇摆。

“只知道大概，”她的声音传过来，“和沙西亚的神临仪式有关，这还是我在兽人部落的时候听说的事。”

“所以教会才想得到吗？可是军队和楼兰……”

“谁知道呢！无非就是些国家之间的明争暗斗，”洛娜带着笑意的声音忽高忽低地飘来，“如果有钱的话，去找血蝶联盟，准能问明白。”

但这在血蝶联盟是被列作最高机密的情报，已经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的东西了。旅狐夜色般的瞳孔注视着她奔跑的背影：“那你为什么……”

洛娜突然停步，将手指竖在嘴唇前。目光不可触及的隧道深处，传来越来越大的水流声，大概就是水门了。

“也许会有埋伏，不过还是要试一试。”

她平静地呼吸。

“如果逃不出去，就把戒指扔进下水道吧——无论如何也不能交给他们。”

她轻微地活动一下手指，猫腰一头扎进黑暗的洪流中。

仿佛都在她意料之中似的，彼端发出利器刮过砖墙的响动，一下，两下，三下，连续几下人体落水的声音之后，一个男人的怒吼在隧道里回荡开来：

“果然是你！”

第七节

与上一次不同，这次隧道里清晰地响起了咏唱咒语的声音。旅狐毫不迟疑地飞奔上前，蜷成一团从洛娜脚下滚过，顺势滑到躲在最深处的法师鼻子底下，一刀戳穿了他的喉咙。吟唱嘎然而止，旅狐拔出刀刃，这才有空向伙伴那里瞄一眼。

那是城门口遇到过的军官。洛娜低头躲过他挥舞的长剑，灵巧地从腋下钻过去，抓住了他的头发，一瞬间将男人的身躯拽得向后倾倒。男人的惨叫伴随鲜血突然爆发出来，还紧握长剑的右臂利索地脱离身体飞向空中，向旅狐的方向掉落。她侧头避过，冲上前去解决了最后两个站在角落里准备放箭的士兵。

下一瞬间，洛娜高高抬起腿踢向军官腰部。他的身体发出骨头断裂的脆响，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上天，在还未落下的时候，洛娜踩着墙壁跃起，仿佛蝴蝶振翅一样的动作，挥动双刃将他劈成了两半。

这里并不是水门，污水像没入地底一般涌进隧道末端的墙角。洛娜向旅狐招招手，率先冲进了最底部的拐角。这是一段向上的甬道，士兵源源不断地从顶端涌入，要不是甬道狭小，说不定两人已经陷入了重重包围。

旅狐拔出了第二柄刀，闪电一样从人群的缝隙中掠过，身后的士兵在意识到之前就被割断了颈动脉。

“干得不错啊。”

洛娜在她身边咯咯笑道：“受到这样隆重的接待，不玩够本可不行。”她顺手砍掉挡在面前的士兵的头颅，踩着倒下的尸体跃到人群头上，飓风一样席卷而去，踩在人群的头顶上跳跃着前进。那些人要么被鞋跟洞穿了头盖骨，冒着白花花的脑浆软倒，要么就是被砍断脖子。

士兵并不是黑暗佣兵这样的亡命之徒，已经有人开始惨叫着溃散逃跑，大多数人是被恐惧摄住了双脚，僵直在原地，被旅狐轻易地刺穿了喉咙。

她看着前面跳动的红发，甬道的尽头突然爆发青色的闪光，她想提醒已经来不及。洛娜被击中飞起来，向她撞过来，最后在空中被掀翻了个跟头摔在尸体堆上。同时旅狐窜向发出魔法的人，刺穿了他的身体。

身后有什么动弹了一下，旅狐蓦然转头，原本以为被魔法击中的洛娜像上了发条的木偶一般弹跳起来，若无其事地向她跑来——但胸部却开了个大洞，血泡不断涌出。

“喂，你——”

“别愣着，继续走！”她的声音像破裂的风箱。

魔法的冲击把甬道的墙壁炸开一个大洞，她们在剩下的敌人发现前钻了进去。

墙的另一面是个未知的地方。这里不是地下水路，而仿佛是建筑的内部，地面铺着砖石的地板，两侧墙壁上每隔数步就装有魔力灯。曾经一度消失的水声的跳动再次传入耳中，洛娜辨认着方位，示意旅狐跟紧她。

第八节

在漫无目的地胡乱奔跑一段距离之后，她们有幸撞上落单的士兵，从他嘴里逼问出目前的所在地，原来竟然是在城墙的内部。了解到地下水路与城墙交汇的出口通向星光草原后，她们把士兵的尸体扔在不易注意的角落，继续辨认着水声前进。

旅狐一脚踩在血迹上，并且不断向前延伸。鲜血的主人仿佛并未察觉一般继续往前走，呼吸变得粗重，发出陈旧的管风琴一样的呜呜声，逐渐落后到与她并肩而行。

“……还是包扎一下吧。”

耳畔传来洛娜破碎的笑声，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持续笑个不停，直到血沫从嘴里冒出来，才不得已停下。

“巴斯迪克……”

她呢喃着。

“我早就说过他体力不好，迟早会死在这上面，结果果然……”

旅狐不得不慢下来适应她的步伐。她接着说：

“其实，在这之前，我们一共有五个人，其他三个都在以前的任务中，像巴斯迪克一样，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杀了。”

“那么为什么进行这个任务？如果不这样，他也许不会死。”

洛娜荧绿色的眼眸缓缓转向她。

“因为不想死得像他们一样。”

她沙哑着说。

“那些被我们杀掉的士兵，会有刻着姓名和生前事迹的墓碑。而我们，黑暗佣兵，什么也不会留下，尸体只会在不知名的地方腐烂，没有坟墓，没有遗言，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你知道梅比亚斯吧？”

旅狐点头。

洛娜仿佛陷入了回忆的流沙，低声呢喃道：“其实，我见过他们一次……没有看到成员，只是远远地看见他们的旗帜，那绝对是所有军队的噩梦。没有黑暗佣兵能被人们记住名字，除了他们。即便军队宣称他们已经被剿灭，我还是相信他们一定还在哪里存在着，总有一天那面旗帜还会出现在大陆上。”

她的肩膀向一边斜去，旅狐静静地拉了她一把。她继续维持着缓慢的步伐，扭过头来咧开嘴笑道：

“所以想要代替他们把戒指送到楼兰去。我不想那样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地死掉。”

“……这不也是一样。”

“不，至少是留下了活过的、存在的证据，再死。”

她笑着拂开旅狐扶她的肩膀，加快步伐，超越到她前面去了。越来越清晰的水声渐渐靠近，扶着潮湿的砖壁，她们躲在转角的墙壁后，看见了水渠倾泻而出的画面，水帘的末端吹来带着草原气息的凉风。墙壁的光亮处，隐隐能看见星光草原上碧绿的苇草。

从藏身之处到出口处，有不少士兵警戒。洛娜蹲下来，从靴子里摸出最后一个卷轴，轻声说：

“我引开他们，你逃出去。”

然后像不久之前一样，回过头来重复：“记住你的承诺。”

扬开卷轴，直接按在伤口上，通道的中间爆发出蓝色的火焰，火舌迅速向四周蔓延开来。洛娜发出不成声的撕裂的呐喊，冲入士兵群中，眨眼就被携带着狂风的火焰帷幕淹没。

旅狐跃入走廊，飞奔着穿过被熊熊烈火包裹的战场。视线穿越被灼烧得游离的空气，在被层层士兵包围的中心，她看到如烛火一样飞扬的红发，还有麦色肌肤上的火焰图案也好像活过来，随着双刃舞动在身体上燃烧着。

掠过最后一人，旅狐投向墙壁的缝隙。在被素白的世界包围之前，她最后回头一瞥，越来越远的战场中心里，一双荧绿色的眼眸在火光中闪现。

然后她跌入了充斥着阳光的世界，风拂动苇草的声音在耳边无限地展开来。

尾声

两周后，旅狐到达了预定的目的地。楼兰联盟的某位大人赞赏地收下了原本以为落入帝国手中的沙西亚之戒，并将任务酬金一份不少地奉上。

“原本以为你们已经死了，没想到这样还能完成任务，真不愧是梅比亚斯的团长啊。”

旅狐默然，然后回答：

“不，这次的任务是由另一位团员完成的，我只是代为转交。”

那位大人掩饰不住他的惊讶：“是哪一位？‘死亡之歌’黑鹿，还是‘恶精灵’娜娜？”

“都不是。”

旅狐闭上眼。

“……她的名字叫洛娜。‘红炎’的洛娜……”

※※

旅狐终于在夜色降临前，踏入了这片熟悉的山谷。在最后的夕阳光辉下，往前次第排开着无数的石质墓碑，光华的表面旋转着流水一样的光芒。也许坟墓里并没有尸体，但每个墓碑上，都刻着一个死去的梅比亚斯团员的名字。

洛娜。

事隔两年，再次在这里看到了这个名字。旅狐的视线只是在那个墓碑上稍作停留，便继续向山谷深处走去。

转过山谷的一角，突然映入眼帘的是一面飞扬的旗帜。在闪耀着鲜血光辉的残阳下，印着双蛇咬尾的梅比亚斯之环的旗帜仿佛永不停歇一般迎风飞舞着。

血色旗下面，伫立着昔日的伙伴。

黑鹿。娜娜。

“我相信他们一定还在哪里存在着，总有一天那面旗帜还会出现在大陆上。”洛娜的呢喃回响在耳际。

旅狐深吸一口气，向她们走去。余晖散去的天空之幕上，女人红发绿眸面容，如蝴蝶振翅的身影，消逝在黑暗之中。